“一天能来两拨人,工商管理局的、派出所的都有……”李花是华北一座县城的养老机构经营者。她开办这家机构已有三年,今年4月中旬突然被叫停,已入住的老人被要求转移。
李花照顾老人们照顾出了感情,想起老人的家属带他们离开的场景,她眼眶泛泪。多数老人都离开了。一位老人被送回家,因在家里缺乏照料,磕碰伤了,又送了回来。一位老人在4月末听人提及转移,仍旧神色紧张,“我不去,我在这待挺好的”。
这座县城的其他多家小型养老机构也接到了停业通知。机构经营者及老人家属向澎湃新闻记者出示了一份电子表格,表格显示,当地数十家民办养老机构被要求停业整顿,涉及三百余位老人。
这些养老机构不同于公办大规模养老院,收纳的老人人数多在20位以内,经营场所为农村自建房、县城小区底楼等,被称为家庭式养老院。它们于近年在当地兴起,以其灵活的经营方式和较低的价格,吸引收容周边村镇的老人。
不过,在满足当地养老需求的同时,这些机构也多处于灰色地带。此次遭整顿的机构中,有的没有资质,有的消防设施不达标。一家已经营数年的养老机构收到停业整顿通知,显示其未办理登记、备案。
随着老龄化趋势加深,县域正承担着越来越重的养老压力。为何家庭式养老机构会在一些县有庞大的市场?如何有效引导小微型民间养老机构合规经营,补充公办养老机构的不足?近日,澎湃新闻进行了实地探访。
这座华北县城面临的问题,或许正是县域养老困境的典型样本。
“责令停业整顿”
李花告诉记者,她开的养老机构原来住了十多位老人,多数是半失能老人。老人们都是亲戚之间口耳相传介绍来的,平日里由她和丈夫、护工一起照顾。
她房间里的电脑上有各房间的监控,便于看到老人们的情况。最放心不下的老人,李花让她和自己住一间。记者走访的那天,屋里待着两位老人,李花能说出他们的脾气性格、家庭关系。
面对现在有些空落落的房间,李花回忆,原来老人们像在家里一样,坐在客厅聊天、玩扑克、晒太阳。有的老人手凉,别的老人就拿热毛巾给对方敷。有的老人爱吃零食,大伙有好吃的都想着给他。
采访过程中,还留在此处的一位老人表现出焦虑,李花拍着她的背,“我不离开你,咱俩是好朋友嘛”。老人低语,“再找不着这样的了”。
同县的温馨之家民宿院也被责令停业整顿。郑志杰是老板,她通知家属来接走老人,有的老人离开时舍不得,抹着眼泪,有的老人不愿离开。

温馨之家民宿院
为建设这所养老民宿院,郑志杰和朋友投资了约50万元,在农村租房,扩建、装修,买设备。她想着以后自己也在这家养老院养老。但因为是民房,无法按规定登记为养老院,郑志杰将其称为民宿院,营业执照经营范围写的是住宿和餐饮。
郑志杰说,开业两年内,消防被检查过,让买灭火器,买了;工商局检查卫生、消毒柜、留样盒,都按照标准做了。他们有卫生许可证和食品经营许可证。
当地民政部门4月14日作出的责令停业整顿通知书显示,温馨之家民宿院未办理养老机构登记、备案,擅自收取费用、收住老人,为非法运营养老机构,责令立即停止运营,必须妥善安置收住的老人。
前文提及的表格中,该县被要求停业的民办养老机构情况各异:有14家机构无营业执照;22家营业执照上经营范围包含老年人养护服务,或护理机构服务(不含医疗服务);有2家为民宿。
这些机构的建筑情况不一。有的较简陋,房顶是彩钢做的;也有的能看出特意做过适老化改造,比如厕所内马桶周围有扶手,有多个出口便于突发情况逃生。

当地一家开在农村的自建养老机构
近年来兴起的数十家小微型养老机构,一定程度说明了当地养老需求的增加。另一方面,截至4月整顿期间,该县除了4家公建养老机构,尚没有正在营业的合规民办养老机构。
该县一名副县长告诉澎湃新闻记者,10张床位以下的微型养老场所想要合规,需要消防设施达标,得有消防通道、救援设施、灭火工具、规范管理,同时取得食品安全许可证,在民政部门备案。

温馨之家民宿院内
记者向湖北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博士后陈璐讲述了上述县城的此次养老机构整顿。陈璐曾调研过多家小作坊式养老院,她告诉记者,“按照现在的消防要求,(小作坊养老院)是不可能百分百达标的,而且(达标)成本必然会很高,现在养老院主要面临的就是住建和消防方面的安全要求。”
她说,一位县民政局工作人员曾告诉她,老房子改建的养老机构,在住建手续上可能没有土地证、房屋准建证以及规划设计方面的手续。这套手续若建设时没有,后续也很难补,除非推倒重建。而没有这块手续,消防也很难做。
中国消防协会科普委委员许传升告诉澎湃新闻记者,农村自建房要改造为民办养老机构,要符合建筑设计防火规范要求,包括安全疏散设计、建筑耐火等级、消防设施等。
当地一位经营者告诉澎湃新闻,当时其注册营业执照后去民政局备案,被告知不够规模,没给备案。县城一家养老机构,所在小区不具备安装消防自动喷淋系统的条件,因而消防不过关。
许传升解释道,喷淋系统造价比较高,需要在每个房间铺设管道,还要有消防水池和水泵房,县城里的民房基本没有这种装喷淋的条件。
整改之下,这些小微型养老机构经营者纷纷给老人家属打电话,有的老人被接回了家,家属暂停在外打工,在家照顾老人;有的请亲戚帮忙照顾;有的把老人送去了公建养老院。
李花告诉澎湃新闻,当地政府和他们这些护理人员商量,让他们去公建养老院工作,原来收老人2000元的费用,交给公建养老院1000元,算租场地的费用。但李花觉得这样的话,“我把家也扔了”。她说丈夫不会跟她一起去。这让她为难。
据当地民政局局长介绍,县里有1家大型公建民营养老院招收社会老人,3家民政服务中心此前仅招收五保户老人(指农村中既无劳动能力,又无经济来源的老、弱、孤、残的农民)。为了配合整改行动,上述4家公建养老机构此次都有接收社会老人。
“我们要保证老百姓的安全,做了消防整改之后,如果有老百姓愿意回去的,再回去。”该县一副县长说。
一个县的老龄化
这座县城的老龄化程度正持续加深,公开信息显示,该县65岁及以上人口达7.018万,占总人口的17.48%。
当地一位老人的家属于凯告诉澎湃新闻,当地很多家庭的情况是,青年人为了生活,以及供孩子上学,两口子外出打工。若老人不能自理,就得送养老机构。
而年轻劳动力外出打工在村镇中更为普遍,农村地区产生了越来越多的养老需求。
据民政部相关数据,目前我国失能老年人约3500万人,占全体老年人的11.6%。2024年,武汉大学健康医疗大数据国家研究院主办的“中国老年健康报告”显示,农村失能率高于城市。

据受访者介绍,当地有的家庭式养老院开办已有六年之久。澎湃新闻查询工商信息发现,当地不少此类机构系近三年开办。
相比于一度各处开花的家庭式养老机构,该县此前唯一一家招收社会老人的公建民营养老院则处于未招满的状态。一名副县长解释说,过去老人不愿意去养老机构,要在家养老,送老人去养老院的子女也可能会被说不孝。
记者实地走访发现,老人及其家庭有更多经济等方面的考量。
农村老人严柱国69岁了,去年做了腰椎手术后腿脚不便,在家摔倒没人扶,子女送他去了镇上的一家家庭式养老院。算上低保和养老保险,老人一个月能拿到257元。住养老院的费用由在外地打工的儿子和女儿出钱,每月2000元。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副教授夏柱智关注农村养老话题已久,调研过农村老人的收入状况。“中部大多数县市经济发展水平较为接近,农民能领到的养老金一般不超过200元/月。”
另据该县2022年的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农村居民当年人均可支配收入12000多元,平均到每个月是1000元。
当地一位老人的家属于凯告诉记者,他的父亲是近乎失能、不能自理的老人,之前在私人养老院每月收费2200元,经此次整改后只能送去当地的公建民营养老院,原价每月收费3700元,有低保加上近期支持措施,补贴700元。补贴后的费用还是近乎他一个月的收入。
当初为父亲选择养老院时,除了考虑价格,于凯还觉得公立养老院没有私立养老院的活动范围广。在私立养老院,老人可以在村里活动,能推着轮椅出去、在院子里逛逛。
老人家属陶玉霞说,“(家庭式养老院)是平房,农村人住平房住惯了,喜欢有花有草的地方,出去晒太阳比较方便。”当地一经营者告诉记者,县里的养老院装修好,“跟宾馆似的,老人觉得不是家的感觉”。
农村老人有不同于城镇老人的养老需求。
陈璐在一篇文章中提到,与城市对比,农村养老市场需求的特点包括:需求刚性,“万不得已才会选择到养老院”;需求高度分散,农村地区人口稀疏;需求具有乡土性,其代表的是与城市相对的一整套生活系统。她觉得,农村养老市场实际上体现为“以熟人社会为核心的有限市场”。
陶玉霞觉得家庭式养老院的老板好说话,老板和左右十来里地的人都互相认识。
在严柱国曾住过的这家养老院,老板江月以前在医院做过护工,最初因为一个亲戚和自己的妈妈需要照顾,于是开了养老院,想着能增加点生活费,办了经营证。
老人严柱国觉得这里“生活不错”,早上喝粥、奶粉,吃鸡蛋、烧饼,午餐和晚餐每顿有四五个菜。他和其他老人聊天、“顶牛子”(又称牙牌,游戏工具,酷似麻将)、玩扑克,想回家就开三轮车回去。过年时,留在养老院的老人就和老板夫妻俩一起吃年夜饭、放鞭炮、吃饺子。
在同一个镇上的另一家家庭式养老机构,老板给记者看了正月十五时,她推着轮椅上的老人去看扭秧歌的视频,还有大家聚在一张大圆桌上吃年夜饭的场景,她烧了满满一桌菜。

老人们玩的“顶牛子”
老人的选择
陶玉霞告诉记者,当地家庭“不乐意(送老人)去(公建养老院),管得跟军事化似的,大门一关,不让自由出入,一天放风两次”。记者4月末走访当地两家公建养老机构时,两家都大门紧闭。
一家位于国道边上,位置偏远,当地出租车司机告诉记者,白天有公交车能坐到那,晚上没有车过去,打车也难。
养老院离家的距离对很多受访老人家属来说比较重要。该县全县总面积近9000平方千米,县里的公建民营养老院距离较远的镇约有60公里。
老人家属汪月觉得,农村老人没什么文化没什么见识,甚至都没出过村,“你把他弄到县城里去,增加了老人的精神焦虑,虽是同一个县,那不是他的家乡,也属于背井离乡”。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副教授夏柱智对9个县进行调研后,在论文里写道,当前农村养老服务项目的建设主要是回应自上而下的行政任务,而不是真正回应农村老年人的普遍需求。
提及县城的公建养老院,严柱国老人不愿意去,他怕护工嫌弃自己。他说之前在医院住院,护工给他上开塞露,实际上扔了大半瓶,他难以解手。
他觉得还是原来的家庭式养老院靠谱,自己有什么病和老板说了,老板就给买药。老板有摩托车也有汽车,去看病方便。在这住得“舒服”、“随便”。“这里没约束。我要回家的时候,老板会提醒注意安全,有汽车的时候别走,人多你别走,别撞到人家。感觉这里很温暖。”
严柱国记得,有天夜里四点,他涨肚子,睡不着觉,老板半夜给他搬坐便器。这家养老院关停后的日子,他会打电话给老板,让她来上开塞露。
严柱国告诉记者,老板夫妻俩挺热情的,有的老人拉裤子了,不脱不让洗,想糊弄过去,老板就会说脱了给洗洗,防止有味。老板还请理发师来养老院给大家理发。
王华之前和严柱国住同一家养老院,在老板江月的带领下,记者走访他家时,老人正坐在一个挖了洞的椅子上解手,椅子下放了一个废弃桶,江月看到,麻利地上前帮他擦拭。
王华平日需要拄着助行器走,他和记者说,之前住院,听住过公建养老院的老人说那边伙食不好,所以不愿意去。王华说,有老人天天尿床,老板江月就天天给洗、晾、晒。
从照料方面来说,老人家属于凯觉得公建养老院是流水作业,工作人员各有分工。但在私立养老院,老板管得全面,包括老人的饮食起居,照顾细致。
4月30日上午,之前入住温馨之家民宿院的老人邹库在电话里告诉记者,他是一名“多半失能”老人,现在入住的民政事业服务中心和原来的养老院有较大差别,在现在的养老院“脚也不给烫(泡脚),我这脚有病,疼得厉害。白天有事(喊护工),喊也喊不着,喝点热水都难”。
据他介绍,原来住的温馨之家月收费1800元,现入住的公建养老院(即民政事业服务中心)每月收费1100元。
当日下午,记者来到邹库所在的公建养老院,看见养老院底楼外站了两排入住的五保户老人,统一穿戴黑帽子黑衣服。
邹库老人84岁了,躺在床上,床边靠着他带来的木头拐杖。护工站在他对面。此时他的说法和电话里的抱怨已有不同。
问及护理,老人说,“我来到这,是这位女士护理我,”他看向护工,“叫一声就到了。”他说自己刚来感觉有点不习惯,等时间长就好了。
记者提及邹库老人原来住的温馨之家,他说, “我两个脚肿得连袜子都穿不上,郑院长天天晚上给我弄水泡脚,帮我消肿,袜子能穿了。”在这里,他4月24号搬过来的,提过泡脚,没人给他泡。
于凯的父亲此次被送去了收费更高的公建民营养老院。于凯告诉记者,送去后,养老院反馈,新买的洗发水和沐浴露找不着了。他看望父亲时,没找着哪一位是看他父亲的护工,买的尿袋也不知道交给谁。
农村“简约养老”的可能
学者陈璐觉得,“任何情况都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安全,但现在的问题主要是,政府安全责任压力太大,以至于把老年人的需求空间挤压了。”
关于安全,老人家属陶玉霞告诉记者,她在意的安全是老人别磕着碰着了。她家老人拄拐杖,住的家庭式养老院是平房,没有楼梯,她觉得平道安全。一个老人家属觉得,若有火情,高层养老院没有平房养老院好疏散。
学者夏柱智认为,在农村里进行民房改造,或者利用村里的闲置村委会,很难适用较高的城市消防合规标准。监管思路一般会规避风险,要求按照城市标准,没做到位就不给颁证,不敢批准小作坊经营。但忽视需求反而会加剧灰色地带的不安全。
夏柱智觉得,养老规划里要有一部分给社区养老空间,私人办的小微机构,可以按照社区养老的方式进行管理。
许传升从消防角度建议,之后针对小型养老机构可以出台一些政策,对它们的要求区别于对大型养老机构的要求。比如办小型的养老机构,要做好消防,“可以采取一些既能避免较大风险又省钱的方法”。
首先,同一间民房住的人不要太多。其次,房间的墙最好质量好些,若房间内起火,让火势不要蔓延到其他房间。另外,把火源,即涉及用电、用火的行为管好。
他建议,如果一个小机构有十几位老人,可以适当设置简易灭火设备,比如配置灭火器、简易的喷淋设施。
夏柱智曾提出“简约养老”的概念,指基层组织尽可能充分利用农村存量社会资源和物质资源,以低成本的可持续的方式满足农村老年人养老需求的模式。
如湖北的三洲村康乐养老院,夏柱智介绍,这家养老院实施“半开放管理”,养老院同时是附近村民休闲娱乐的中心。这家养老院刚开办前三年没纳入监管,到2023年,当地民政部门给这家养老院挂上了社区日间照料中心的牌子,且给他们颁发了合格证书。
澎湃新闻走访的这座县城的一名副县长告诉记者,当地此次整改不是不让经营者开了,而是需要时间让这些机构完善提高,等整改完再对外营业。他说,该县有两家新建的公建养老院验收完将会营业,其中一家就在严柱国等老人所在的镇。
过渡期间,当地对合法养老机构接纳老人提出了支持措施,包括价格优惠,每人每月减免200元,优惠期暂定一年。对低保中的失能老人、低保中的80岁以上老人、“老年父母+残疾子女”家庭中纳入低保的重度残疾人给予700-800元不等的补助。
当地正对特殊困难家庭进行排查、救助,对现有护理人员优先安排到合法养老机构继续从事护理工作。
4月的尾声,记者走访中看到,县城原来的家庭式养老院有的房间空了,老板连带照顾的老人一起搬去了公建养老院。有的养老院内,护理床堆叠在一起,暂时闲置一边。
在农村,一些老人回了家。那天,记者正遇上严柱国老人坐在三轮电动车上,停在村里超市门前。他在等里面的人帮他送些蛋糕、饽饽、泡面出来。
当地的家庭式养老院停业整顿后,他有时去亲戚朋友家吃饭,有时在家吃蛋糕和泡面。他一人待的房间内,只听闻时钟走过的滴答声。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除郑志杰、夏柱智、陈璐、许传升、邹库外,皆为化名。实习生农岚淳、刘凌果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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